祖父
爷爷,你死时我十八岁
我走进那个布满白绫的院落
猛然感受到了来自你的血脉
父亲失去了你
他在坟头上哭的像一个孩子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的如此凄惨
爷爷,你幼时受后母虐待
劳累到老,一身疾患
在村卫生所行医的大大却从未为你开出半个药方
爷爷,我童年的笔记本里你是个模糊的影子
一次在路上,有人指着在不远处歇息的你说:看,你爷爷!
那时,我四岁,我十二岁那年
我们才真正有了实质性的对话
那时,你已不能再上地干活
我因病休学在家
你对我说起我的太爷,你的父亲
你要我像太爷那样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
爷爷,春天来了,地里的耕作都已开始了
你在沉睡中是否还在回望你一生的劳作
祖母
奶奶,你是我儿时的文学启蒙老师
在院落的树荫下,我听你讲白儿和黑儿的古今
在村小学的宿舍里,你和我和妹妹玩数脚趾头的游戏
奶奶,你走了,带着你驼背的阴影和一生的无奈
奶奶,你临走时给我和妹妹每人十块钱,我一直珍藏着
奶奶,天气乍暖还寒,你的关节炎犯了没
你年轻时经常被爷爷打
年老时也依然受大大一家差遣
父亲也是个碌碌无为之辈,无法为你改变布料的颜色
奶奶,当年我们还没分家,在凌乱的院子里
母亲要打我,我躲在你的身后就安全了
奶奶,在死亡里你会回到童年
外祖父
爷爷,你病重的时候,我们去看你
那天雨很大
母亲还是民办老师,没能给你买去好酒
爷爷,我听到你离去的消息
我什么也没说,在日记本上为你写下了祭文
爷爷,这么多年了,你的坟都已迁了一次
你在新家住的还舒畅吗
爷爷,你走了,小山村所有的人都来为你送行
为你这个自己没儿子,把别人的儿子当儿子的善人抬一把棺材
爷爷,你走了,窑洞空了
你放的羊都到哪里去了
山坡上仅有的那棵白杨也倒了
爷爷,你抽的水烟锅哪里去了
喝的灌灌茶也消匿了吗
旱地里的豆角,窖里的水该怎么办
爷爷,你的一生平淡,辛酸
临终也不过是胃痛
是中国旧式农民的缩影
你从过商,种过地
在小山村养着两个女儿
在日升日落里度过一辈子
完了,你的外孙在文字中撰述
你讲过的白狐
爷爷,你走了这么多年了
可有白狐抵达你的后世
一遍遍嘶叫
来报效你对陌生人的慈善和衷肠
外祖母
奶奶,请原谅我
当我看到炕头上你那近似骷髅的骨架
塌下去的脸,粗糙的肌肤,撕裂的记忆
我没有过度的哭泣,甚至哀伤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奶奶,你终于不必再忍受这人世间的一切痛苦了
不必再忍受中年时患的神经痛,一直到死也未停止的疼痛
不必再忍受年轻时丧子,年老时无子的窘状
不必再忍受侄子一家的冷眼以及在奔走中受到的奚落
不必再忍受生命、生活增加给你的双重负担和唠叨
不必再为两个女儿担忧,为外孙担忧,为不曾中断的人脉担忧
不必再早早地起来为我们生火,做饭,辛劳和疲惫
不必再有现实的伤痛,你那次摔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不必再为了一生的苦难而默默祷告
不必再为了明日的离别而在夜晚絮叨
不必再凌晨起来,叠好辈子,独自坐在尚未天亮的窗前沉默或忍受
不必再一个人承受着惶恐和悲凉
不必再成为女儿们一时的拖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不必再为其他人而活着,你一个人上路了
就像十八岁时的出嫁
去开始你悠远的漫步
奶奶,我是你最疼爱的外孙
我在梳理,你的疼和爱
你是不是正在天堂的某个角落笑呵呵地注视着我,轻声唤着我的小名
父亲
是的,我该说说你了,说说你贫瘠的生涯,漫无边际的
流动中诉说的沉痛和悲凉,是的,生活越来越好
你慢慢放下了压在身上的包袱,不再像你的父亲
我的祖父那样在焦黄的土地上劳作,你更有一番天地
呈现你的辛劳,在瓜秧之间婉转的承接童年的幸福
偶尔抬头,看到明亮的北斗七星,便一直记住了
直到我的幼年,你指给我看,我无法想象你的过去
正如我无法预测我的未来,贫困,转机,不确定的天平
一切都是这么的真挚,一切又都蕴含着不可知的秘密
小学,初中,你可曾铭记下遥远的歌谣,我只听说
你为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痛哭,这让我想到
祖父过世祖母病故时,你满脸的泪,皱纹下的泪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如此伤悲,一个中年男人的
爱和无奈,你虽不受祖父祖母宠爱,却无时无刻不在守护
那时,你下班,第一句话是:我爹在哪块地里?骑上
陈旧的飞鸽,奔赴一场虚拟的战争,祖母颓废了
夜里翻身,你及时补救着气温,还有多少我知道
我不知道的陈述,你的姑姑,你的舅舅,他们都未曾
给予你什么,而你却毫不吝啬的显示着一个晚辈的本分
高贵或者卑微,这是来自血缘的巨大动力,还是我后来感到的
你的懦弱和暗淡,然而,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都不忍卒看你日渐瘦弱的身体,有着家族特质的病患
你依然奔波,田间,讲台,在更加平淡的修饰中叠加着
过往和当下,一些孩童成长履历中不可磨灭的词语
可是,三十年了,你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除了
那跟不上物价上涨的工资,浅薄的虚名,你老了,我还在恍惚中
我不知,我以后将如何做一个父亲,做一个积聚着你的优点
摒弃了你的缺点的父亲,我不知人生的人字将如何开始一撇
我只能默默的为你,为母亲,也为我,为孱弱的命运
抗争着,努力着,试图篡改落伍的衣袖,在偏僻的居所里
为你展开一轮崭新的描述,你,多病的母亲,文雅的母亲
爱发脾气的母亲,那柔软而坚韧的婚姻,操守中的沉静
让我在远方,在更加荒凉的内心,添加着幸福的元素
将剩余的青春摆上舞台,将全部的种子播撒在翻过的地里
让平凡的爱在时空的转换中高举着永恒不变的圭臬
母亲
哦,孩子,把窗帘取下来,孩子,饭在烤箱里
哦,回家,萨克斯勾勒着无数重复的场景
幼时的数字化穿过树林,和同伴背起书包
在仰望的尽头,忽然燃烧的电线让人抠门
妈妈,我喊,喊醒了院落里的西红柿,草莓
细小的葱,满树的甜美,丰润的麦子
妈妈,你的背影,哦,妈妈,回家
二十年的病痛在你的血液里蔓延
出行前,你把我拉到面前
那时,你留着长发,递给我一张五元的人民币
那时,一根冰棍五分钱,你要离开我
去开始漫长而疼痛的人生之路
空荡荡的,时光在少年的路上奔跑
你的皱纹,你日渐琐屑的脾气,你添加的疾患
生理的,心理的,生理的,无休止
你站在医院的楼阁之间,我五岁
妹妹刚满月,哦,妈妈,不远处的星光
忧伤,整整流淌了二十年
枯老的发丝把生和死悄悄置换
我越来越相信宿命,相信百年孤独
哦,妈妈,你的妈妈一生磨难
仍抵达了鬼门关:八十三
哦,妈妈,一个国家在浅薄中强壮
你的美在消散,充满鬼脸的天上
我看着过往,你十九岁的辫子那么长
哦,妈妈,我年轻的妈妈,我苍老的妈妈
我永远的妈妈,我喜欢的那个女明星蒋雯丽
她多么像你那张艳妆后的文静
你闪耀的静美穿越了光阴
哦,妈妈,我的妈妈,普通的爱
在日渐艰难的繁重里发出的追问
哦,妈妈,回家,你带我回家,多少年前
在岸边的的休憩中,那细细的长长的肉丝
哦,妈妈,回家,我带你回家,家中那一院宁静的树叶
哦,孩子,那儿有你的书,你又掉了头发
去暖和的炕上安静的睡,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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