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神州大地,多乎56个民族,浩瀚博然的文化遗留,多彩多元的民俗风情,向为世界所瞩目。5000年历史文化,乃中国的国风所在,堪为中国文化最具价值的空间宝库。
如果能对全部的多民族进行系统的实地考察,萃集中国各族群多元文化的精华,以期唤醒人们对传统民族文化的保护意识;如果这样的考察不是由政府组织,而是以个人的绵薄之力去行为,我们不难想象个中的艰涩——资金、交通、身体、气候、安危,来自自然的、意外的、毅力的……
此刻,他正再次起程赴祖国的西南边陲,进一步考察濒临变体的、被世界人类学家誉为“人类学活化石”的、摩梭人宫布拉措母系氏族家庭不可逆转的裂变现象。
初涉文化苦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正是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的时代,经济、效益、利润、经商、生意、下海……一下成了最时髦的词儿,人们最渴盼的事是着腰里的钱袋子能渐渐鼓起来,最梦想的是日子能一天天富起来。
1983年,他“停薪留职”下海了,一个面部棱角分明,双眼炯炯有神,1米80的伟岸男人。管祥麟,来自安徽淮北发电厂因工伤残的职工、工会图书管理员。但他不是经商做生意赚钱,他是为了一个理想的追求,为了圆一个探寻民间文化艺术的梦想。8月28日那天,他骑上自行车从上海人民广场出发,没有鲜花掌声,也没有礼仪典式,悄悄的一个人,带上行囊睡袋、充气筒、修车补胎家什,兜里仅揣着三十几块钱。当是时,中国艺术界大师刘海粟、张仃正大力呼吁抢救民间艺术,认为民间艺术是母体的艺术,具有金子般的价值。
那年,经过六、七个月的时间,往返北京多次,管祥麟终于拿到了有关部门签发的关于同意他搞民间艺术考察的批件,于是毅然下海。但他下的不是趋之若骛的商海,而是未知的苦海。
管祥麟第一次踏上征程时,就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独自考察民间艺术,抢救性征集民间文化实物。所以,他的旅途与“景色”无关,与“探险”无关,他所进行的是一种生命个体“文化自觉”的亲身体验,是一场“寻找民族文化之根”的“战役”,他甚至觉得这不应该被称之为“旅行”,确切地说应该是田野调查。
在这个过程中,管祥麟遇到一位影响了他一生的人——当时的浙江省群众艺术馆副馆长刘文沪。刘馆长对他说:“你的想法无可非议。但是,如果你能加入到抢救民间文化的事业中来,将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刘文沪建议他把“环行”目标放在收集研究民间艺术上,加之管祥麟一路走来,接触到各种各样令他惊叹不已的民间艺术品,亲眼目睹它们正在遭受自生自灭以及人亡艺绝的境地,于是,他在“摄影写生”计划中加入了“收集研究民间艺术”一条,而这一条,在接下来的行程中逐渐成为他活动的主导。
与他邂逅同行的也是一个对艺术满腔热忱的年轻人。当他们经温州到瑞安的时候,正赶上公安部悬赏通缉东北“二王”凶犯。他们俩正好一高一矮,特征颇为相似,加之蓬头垢面,于是被当地公安机关拘留。从瑞安看守所转押至温州市公安局,关入大牢,与重犯相伴,任凭他抗议、绝食,都无济于事。直到与单位联系上,证明了清白时,他们已在大牢待了92小时。
当管祥麟忆起心潮澎湃的往事,让人感受到了属于那个年代青年人的理想气质。
他生怕母亲担心,来了个“先斩后奏”,走了再给家里写信。没想到刚走到温州,早上他去旅店的柜台结账,突然在住宿登记本上看到一行很熟的字,这不是母亲的字迹吗?真是巧合,原来他母亲一路追寻儿子的行踪,希望管祥麟放弃这充满危险的考察,母子俩昨晚竟同住一家旅馆!服务员说她刚走不久,管祥麟立刻飞奔了出去。一见到他,母亲的泪像断线珠子似的,哭着要拽他回去。他硬了硬心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决定了,就不回去了,娘养儿一时不能养儿一世啊。
那晚,妈妈买了2斤肉,向住宿的旅店借了锅给他做红烧肉,吃了再走。他边吃边流泪,至今他还依稀记得那味道,这辈子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红烧肉。
第二天走的时候,都没跟母亲说声再见,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常言道母子情深,砍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啊。他说:“人不能什么都要,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要失去很多。我欠我妈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了”。
1983年年底,同伴因为畏惧艰难终于在海南与管祥麟分了手。
但管祥麟是个不轻易回头的执著汉子,随着考察的逐步深入,管祥麟愈发感识到民间文化保护的紧迫性,也对民间文化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中华民族精神和文化的延续与弘扬,必定要从滋养它的这块沃土中得到繁衍的根系。
他认为:“民间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民族精神的DNA。但是由于种种历史偏见,民间文化并没有处在与精英文化同等的位置上。它们大多凭借口传心授、以相当脆弱的方式代代相传。一旦没有传承人,就如断线风筝,顷刻消失”,“民间艺术文化最宝贵的地方在于它是一种情感的延续”。
1984年11月,管祥麟离开泸沽湖,经四川大凉山,翻越巍峨的秦岭,进入陕西关中,再蹬上宁夏六盘山,于1985年夏到达青海。沿途马不停蹄的考察、采风、博物,收获颇丰。1986年初,他在翻越一座海拔3000多米的青海省玉树县时,因一场车祸,自行车与迎面疾驶的卡车相撞,他如肉弹一样从卡车上方飞了出去,撞成重伤,考察也被迫中断。但管祥麟的义行壮举,被关山月、廖冰兄誉为:中国美术史上的空前伟举!
此次“环行” 管祥麟历时2年零4个月,由南国到塞北,途经15个省、自治区,1000多个村寨,寻访22个少数民族,行程4万公里,历经风餐露宿、寒暑饥渴、夜半狼袭、被劫、青霉素过敏休克、饿昏险遇棕熊、差点被“活祭”…… 这其间,他六遇死难磨砺,拍摄了万余幅照片,录制了40多盒民间音乐磁带,征集到3000多件珍贵的民间艺术品,写下了近百万字的考察笔记。
管祥麟不否认,24岁开始骑一辆28英寸黑色自行车,从上海人民广场出发的那一刻是“心潮激荡”。当时他还是淮北发电厂工会图书管理员的时候,自学了一些民间美术,于是,准备以“采风”的目的“下田野”。出发前,他从刘文沪的手中得到了一份《中国民间美术博物馆筹备组文件》。虽然该文件只有薄薄6页纸,却成为他行走天下、发掘民艺的第一份“官方参考”。他正是按照业内标准,为民间艺人设立了600多份档案,对数百种民艺种类的特征、流变、内涵、现状与艺术表现形式等进行了系统的记录与收集,管祥麟还梦想有一天自己设立一座民族民间艺术的博物馆,将这些属于民族文化遗产的瑰宝还予社会。
孤独再向天下行
那次车祸后,管祥麟边调养将息,边工作。他一方面利用“图书管理员”的职业,查阅了大量民族文化资料,对已有的藏品进行研究。另一方,他仍在积极筹措经费,为第二次考察积蓄力量。终于,到了1998年,管祥麟再次出征。这一次,他走了3年多。
和12年前不同,时代的进步让他争取到北京吉普、乐凯胶卷等公司的物资资助。前次考察的非凡经历,使他更加坚定了“为祖国民族文化事业做出奉献”的人生目标。同时也感到,顺利完成这一艰难复杂的特殊使命,必须借助现代的交通工具——汽车。他把北京吉普公司生产的切诺基作为首选车型,认为其遍布全国的售后服务网络能给他以最有力的保障。他用真诚打动了吉普公司,得到了一辆红色的四轮驱动切诺基,还获得一张在北京吉普全国任何一家特约维修站免费检修保养车辆的通行证。
资助方说:“我们赞助你并不是看重你能为公司带来的多少广告效应,主要是被你的真诚所感动,能够自费考察中国的民间文化实属难得”。管祥麟告诉记者,正是因为这一路上,他受到无数人的帮助,才能够只身坚持下去。“我常说,我是孤而不独。表面上我是一个人在考察,实际上,我的背后有无数支持的力量”。
为了民间艺术他继续上路。1998年5月16日,管祥麟择取了与56个民族数字的谐音日子,带着妻子为他准备的“盘缠”,驾驶一辆由北京某汽车有限公司赞助的越野车从淮北市启程,开始了漫长遥远的、孤身单车考察56个民族民间艺术的中国行。随之,演绎了一系列动人的故事。
有媒体报导后,人们深为这位孤胆英雄的壮举所感动。首先,管祥麟不像大多收藏家一样是豪富,他只是企业的一名普通职工。其次,在1983到2001的18年时间里,这位电厂工会图书管理员凭藉大无畏的胆识,孤身一人纵横中国数十万里,自费考察中国各族民间艺术。从白山黑水的大兴安岭到细浪白沙的南海之滨,从日出扶桑的蓬莱仙岛到大漠孤烟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管祥麟的足迹,几乎履及整个中国版图!
最初,除了夫人的理解和支持、3年案头工作的准备和他给自己定下的原则——不接受个人捐赠,不喝酒不抽烟,不住宾馆,不花钱住宿(宿在车里),不接受个人资助,不搭乘陌生人,不开快车——可以说他是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起的步。他还有一个原则:对各族群有一颗永远尊重的心,答应的事一定做到,为当地人拍的照片一定寄回,入乡问俗,遵守当地人的风俗礼仪及禁忌。每到一个城市,他都用极有限的钱先冲洗出为少数民族村民拍的照片寄回去,心里才踏实,从没有漏掉一次。为此,他自己常常因缺钱而吃不上饭。
从开始自费游历考察之后,他基本没有固定收入。资金由三部分构成:个人多年积蓄、社会企业以实物方式的赞助以及亲朋好友的借贷。
此次活动行程13万公里,其间遭遇银环蛇咬、山洪、四人抢劫、一日遭三劫、蒙古包武装劫匪和随时而来的交通危险,如路来滚石、车陷沼泽——历经九死一生!他考察了我国除台湾省以外的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55个民族,拍摄DV录像5000余分钟,图片6万张,录音2000余分钟,考察笔记180余万字,征集实物上万件(套)。
他先后在杭卅、北京、天津、上海、深圳、长沙、淮北等地举办考察成果展和报告会,并分别获得国家有关部门颁发的“杰出贡献奖”、“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突出成就奖”等。
说到出行,管祥麟深情地表示,在那1000多个日日夜夜里,无论是作为“战马”还是一个“流动的家”,“切诺基”始终与他同甘共苦,考察结束后,不仅要安排它巡回展,还想将它放进未来的博物馆,因为从一定意义上看,没有这辆切诺基就没有这次“中国行”。
前中央美院院长、中国民间工艺美委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设计者张仃先生,对管祥麟的壮举给予了高度评价,称“他是在为后人做事”。中国民间工艺美委副主任、博士生导师张道一教授在给管祥麟的信中写道:“祥麟:你找到了人生的坐标,抓住了生命的支点,抓住了民族文化之根,不务虚荣,踏实躬行,将自己融汇在深厚的人文之中,既是一种自我净化的升华,也是对神州大地的拥戴,预祝你的中国行顺利到达目的地,那是功德圆满的一个重要历程”。
此时的管祥麟,名气与日俱增,先后有200多家新闻媒体采访报道。有记者问:文化总有她产生的土壤,那么如何使一种文化以活的形式传承下来?
答:民族民间艺术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但可以换一种方式继续延续,比如植入到自然或人文的旅游景区,或设立博物馆加以保护、展示和传承等。我希望建立一个动态与静态相结合的博物馆,动态是指请民间艺人到博物馆,以开设作坊的方式传承民间艺术与观众互动;静态是指进行陈列56个民族民间艺术的现代展示。
问: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您孤独行走?
答: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和责任。我看到了民间艺术的现状,就有责任去保护;与我的个性也有关系——毅然决定的事就不要改变。
问:您如何协调对民间艺术的责任和对家庭的责任两者之间的关系?
答:人在追求一种东西时肯定会有所失,所以,在我选择了要进行中国行时,我就知道我无法去履行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但我的家人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的妻子为了给我筹集路费三年没有买过一件衣服。这种无声的支持,正是战胜自我,战胜孤独的超然力量。
把生命融入民间艺术
三十万里的追寻,管祥麟从孤独中走过,执著的将散布在民间的文化贝珠一点点拣起,为生活在最低层的民间艺人奔走、呼吁。但愿,这种孤独的探索和呐喊永远成为过去,拯救母亲艺术,保卫我们的精神故土,应该成为我们刻不容缓的民族共识!
管祥麟颇有感触地说,人一辈子只要选好一件事并且努力去做好它,也就足够了。我愿意作一位中国民族民间艺术的发掘者、见证者、研究者、收藏者和传播者。考察民族民间艺术中国行,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的车轮如同一条感情的纽带,连接着我和各个民族。当地民族地区的同胞,在了解到我考察工作的意义后,都无私地以各种方式给我以最大的支持,没有他们的帮助,不要说我完成不了使命,恐怕我的性命也会丢在路上。
……文化的大树总是在民间的土壤里蕴藏着古老的文明基因,民间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母体文化”,由于历史的偏见,民间文化并没有处在与精英文化同等的位置上,他们大多是凭借着口传心授这种脆弱的方式代代相传,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冲击下,农耕文化孕育的民间文化正遭受着毁灭性的重创。
在考察过程中,管祥麟最深切的感受是,民族民间艺术是离不开情感的,离开最珍贵的情感,民族民间艺术无处可觅。所有的民间艺术,无论是美术、戏剧、山曲、山歌,还是刺绣、编织,全与人的情感有关。在山西南沙湾村考察山曲时,村里七旬老人刘宽来,不光为他请来几十位会唱山曲的老人,而且还亲自为他唱了过去走西口时他们最爱唱的歌。
让管祥麟记忆最为深刻一次是,80年代骑车去泸沽湖的路上险些饿死的故事。那时从丽江到泸沽湖尚未有公路通行,百姓物资往来全靠马帮。初生牛犊不怕虎,管祥麟不顾当地人劝阻,愣是骑着单车向崇山峻岭迈进。半路迷途干粮耗尽,他饿晕倒地。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是“羊入虎口”,一只老熊正在用它的熊掌拨弄自己的后背。生命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让管祥麟自觉地选择了“假死”状态,老熊见管祥麟纹丝不动,一番无趣之下,竟默默离去。巨大的恐惧感让管祥麟一时忘记了饥饿,眼见老熊走远,他飞快地推起单车,火速逃离。然而,当危险过去,撕心裂肺的饥饿再次袭来时,管祥麟再次晕厥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感觉到脸上有一对饱满的乳房,嘴边溢着奶水的甘香。原来,是一个身背幼儿的彝族妇女用自己的乳汁救了性命垂危的他。管祥麟说,“当她看见我醒来,一下子就跳到树丛里。在远处打量我。后来她用从怀里掏出了两块荞麦粑粑扔给我。我和着地上的泥土,全数咽下之后,这才有了些体力”。 这不禁使人想起,抗战年代山东“红嫂”以乳汁救助八路军伤员的事,竟然在管祥麟身上重又演绎!
2000年,管祥麟到陕西省旬邑县富村拜访了他慕名已久的剪贴画艺术大师库淑兰,库淑兰曾被世界教科文组织授予“剪纸艺术大师”的称号。一个出生在农民家庭中的女子,如何具有了这种天赋,至今仍是个谜。库淑兰当时的生活条件让管祥麟非常震惊,他没想到这样一位大师级的人物竟然生活在九平方米的通间土坯房子里,一半是土炕,一半是厨房。已经81岁高龄的她,仍然每天拖着病痛的身体坚持干着一个农村妇女必须干的家务活,伺候着她的老伴。就是在这样窘迫的生存环境中,库淑兰创作了大量的作品。
当时管祥麟为了让老人生活得更好一些,与陕西省文化厅等相关部门进行了联系,为库淑兰晚年生活制定了五项保护措施,包括为她解决医药费、专人照顾她的生活等。后来,他又欣喜的接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打来的长途电话,对所反映的库淑兰现况表示出极大的关注,并明确表示,要以组织的形式立即联络库淑兰所在地的地方政府,想尽办法做好库淑兰的生活安置工作。
管祥麟采访后不久,享誉中外的“剪花娘子”库淑兰已经不能剪纸了。当美国人知道84岁的库淑兰已卧病在床后,她的剪纸价格立刻上涨到五六千美元一幅。因为如果她去世了,就意味着她的剪纸艺术也将随之消亡。然而这样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老人,却一直生活在困窘之中。
那时管祥麟说,“如今,她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有一天,当我们失去了库淑兰,我们也将失去这珍贵的民间艺术。有多少像库淑兰一样的民间艺术大师正等着我们去关注?”
2003年3月29日,当管祥麟再次打电话到富村询问库淑兰的近况时,话筒的另一边传来库淑兰邻居的声音:“耶(方言,指库淑兰)在炕上下不来了,一天吃点,一天不吃,气短的很,老了,怕不行了……”
遗憾的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春风来的太晚了,库淑兰还没感到一丝春意,就于2004年12月19日在富村辞世人间,终年84岁。她所创造的“剪花娘子”的精神符号与艺术形式,也就此成为绝版。当管祥麟星夜兼程赶去参加库淑兰的葬礼,那一刻,管祥麟的心在滴血!
“淡泊以明志,一心向着目标前进的人会历练出非凡的意志,整个世界为你让路。”不善言谈的管祥麟几次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他的感悟,也是他的一种信念。
他是自费行走的。三年的费用是家里妻子从日子里一点一滴挤出的,还有一部分是向别人借的。加起来的数现在也能在淮北这样的城市买套上好的房子。管和家人没有这样计算过。尽管妻并不情愿他去行走,可定下的事磐石无改,妻心里明镜似的。而在他走下来之前,没有人会给予资金上的资助,只有自己能帮他,妻默然无语心里说。三年里,每月下来工资,妻先把和女儿最低的生活费扣出,剩下的立即跑银行打在管祥麟的信用卡上,这并不包括管随时告急要临时拆兑的款项。家,是惟一能保证管祥麟向前行走的主要的资金来源。一年四季,妻总是工作服,三年没有新衣,这对她没什么;低眉折腰向人家借债虽是她最憷头的,但还能忍;最煎熬的是担忧、惊恐、思念。女儿说,妈妈经常守在电话旁,每晚睡觉前必须检查一下电话是否放好……管祥麟的家居室不大,温馨、祥和、简洁。妻从外面回来,悄悄地拎着装着几个橘子的塑料袋。如果以女人的细心可以看出,主妇的日子并不好过。听说,至今他们还有许多外债。但仍然能让人感觉到,他们不缺幸福。
然而管祥麟无愧为民族文化的麦田守望者!在历史的浪涛中,他以艺术家的眼光,旅行家的务实姿态,观察记录着华夏民族文化的变迁。对于他,旅行不是游山玩水的浪漫,而是对民族文化真切的关怀。孤独行走,管祥麟牺牲了个人的小家,为民间文化的碎片,构建了一个整体的大家!
拯救,拯救!
民间文化到底是什么?它的艺术内涵在哪里?民族民间艺术的具体价值首先表现在精神价值方面。20多年的考察经历让管祥麟对这些问题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在他看来,民间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农耕文明。它的艺术内涵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之上的。而现代社会则是建筑在工业文明的基础之上,中国正在实现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的巨大历史转折。“所以,民间的文化毁灭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农耕文明终将会被工业文明所取代”。说到这一点管祥麟显得有些忧伤。但是,他同时也表示,“既然历史的规律是农耕文明必然要走向消逝,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它还没有绝迹时,竭尽所能地抢救。为后人留下精神财富的记忆”,管祥麟如是说。
有些事例让管祥麟至今难忘!在他见到雕刻“白木雕”的老艺人杨树昌时,老人已经69岁,半身不遂了。老人用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从床底下拉出工具盒,对管祥麟说,这里还剩下最后的6件木雕,你要是喜欢就都拿走吧。那些东西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儿孙们都不愿意学,这门手艺就绝种了。
这件事对管祥麟震动很大,敦促他下定决心尽最大努力去抢救、去保护这些“传家宝”。在管祥麟看来这是一种责任。
民间艺术本不应是转瞬即逝的,有些尽管现在还是活态的,但现实的活态未必永久安全,若没有得到传承,随着这些有着珍贵技艺的民间艺人纷纷离世,她们的绝活也将成为绝唱。因此,抢救工作应该落实到每一个才高艺湛的民间艺人的身上,才能避免“人亡艺绝”的悲剧!
事实上,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已经在积极行动了。在考察的旅途中,管祥麟不止一次的碰到过来自欧洲、美国、日本的“文化掠夺者”。洋人们往往打着旅游的旗号,花费巨额金费向当地原住民征集艺术品。打包之后,他们再贴上“中国工艺品”的标签,堂而皇之地运回本国。而这些外国人开出的价格,往往是管祥麟的百倍之多。“所以很多好东西,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给运走”,管祥麟不无心痛地说。在广西,管祥麟就亲眼见证了一起“民居搬迁”事件,来自日本的学者,以10万元的价格买走一栋完整的壮族木制民居。在搬运回日本前拍好照片,将一砖一瓦编码。运回日本后,再一对一地复原。
在管祥麟看来,这分明就是一场“文化掠夺”!。“以后,我们要看本民族的文化得花钱去日本、去欧洲看。这多悲哀啊!”管祥麟说“上世纪,欧美学者也曾打着考察的幌子到中国的西北,到敦煌、新疆去掠夺地下文物。现在,这样的掠夺已经变成地上掠夺了”。目前,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不仅要和外国人赛跑,同样也要和时间赛跑。正如冯骥才所言:“民族民间文化每分钟都在消失。每一分钟,都有民间艺人去世”。
有时候,管祥麟的对手还不止“外国的中国民俗研究者”,还包括“生活观念”。现代化的生活观念让那些地处偏僻原本有可能保存民艺的村落,也忙不迭地“破旧立新”。那些其实蕴含了丰厚民族学、美学的物品,就此“消亡”。
“这是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谈及今后还要这样走多少年,管祥麟这样回答。他觉得前10年,刚刚完成了“普查”工作,后10年到现在,他选择了十几个可以深入的品种做专题研究,比如河南滩头木版年画。
安得勇士兮走四方
当管祥麟成为焦点人物,不断有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显得冷静而平和,并不 “慷慨陈词”。总是在简述了自己的经历之后,当即就马不停蹄地驾驶着“座骑”,开始了新的征程。
“民间艺术每分钟都在消亡”,管祥麟谈起这个话题就刹不了车:“我是尽可能与时间和生活观念的更新赛跑”。在他行走16年之后,中宣部、文化部、中国文联、国家民委等部门联合发起了“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和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得知了管祥麟的义举之后,连声对他说:“惭愧,惭愧”!
1999年,管祥麟在贵州台江县革东镇源江村的一个苗族村落里,看到了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服饰,完全手工刺绣,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才绣成。管祥麟非常希望能收购一套,但这样一套服饰不包括银饰也要1600元一套,如果包括银饰和其他装饰要五六千元一套。当时,管祥麟囊中已羞涩到了连吃碗面条都需控制的地步。2000年,当他筹够了钱再到那个村子时,却被告知,村里所有的服饰已被一个美国人以8万多元人民币的价格全部买走了。那个美国人就坐在村子中央,一件一件地收购,照单全收。
管祥麟说,这种事情他遇到过多次,“那位收购民居的日本人曾问我如何看待他的行为,我告诉他,就民族责任感而言,我觉得挺遗憾的,中国人自己没有意识到要保留的文化,却被你运到日本去保留了,我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从更高的角度上看,我们自己没保存下的东西,也许将来可以在你那里找到,从这个角度说,我挺感谢你的”。
是的,中国民族民间艺术正以近乎崩溃的速度走向消亡。现代物质文明正在从根本上破坏民族民间艺术,这种破坏是终结式的。而现在,对民族民间艺术已经构成最严重威胁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现代物质文明。
完全可以预料,再过几十年,当我们步入更为发达的阶段时,我们会怅然地想找回我们曾经轻易丢掉的东西。与其到那时再回过头来做,为什么现在不做亡羊补牢的工作呢?回首往事,让我们遗憾,让我们追悔莫及的事情还少吗?!
管祥麟曾多次表示,首先他要完成“管祥麟只身考察56个民族民间艺术中国行”最后的行程。然后整理编辑出版一系列的画册、专著、丛书和音像光盘、电视纪录片、电影故事片,举办民族民间艺术国内国际巡回展览,寻求合作建成中国56个民族民间美术博物馆,建成中国56个民族民间艺术图像数据库。
2009年6月,“管祥麟只身考察56个民族民间艺术成果展”展览,又一次在深圳展出,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尽管它很短暂。
今天的管祥麟,已经当选为“中国十大当代徐霞客”,又被浙江宁海聘为形象大使,管祥麟,连同他的展品在深深地影响着中国,但他仍在为抢救中国的民间艺术踏踏实实做着自己的事情。他的生命已经和民间艺术融入为一体。
应当感谢,在管祥麟艰难的“中国行”途中,不乏一些善良的、大义的部门和有识之士在关注着他、帮助他。 然而管祥麟有个未了却的最大心愿,就是尽快将20年来考察的成果用一座“博物馆”的形式回馈给社会,让各民族璀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薪火相传,永铭史册。如今,每当夜阑人静,他都在深深的叹息:这些珍贵的民族文化瑰宝将安何?哪里觅得这些文化瑰宝的“家”?
毕竟,中国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是需要全社会的多方力量来拯救和保护的,终非一个人的能力所及。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勇士兮走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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