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策
1966-1976年间,作为毛泽东著作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毛泽东诗词受到广泛的关注。由各地各造反派组织传抄、油印的《毛主席诗词》中,有的是过去已经在报刊公开发表,为广大群众熟知的;而有不少则是人们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些作品就名之以“毛主席未发表的诗词”。1966-1976年间,全国无以数计的造反派组织的名称,许多就来自这些“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中。如:战恶风、开新宇、赤遍环球等。当时大打派性仗,各派组织经常举行誓师大会,发言稿开头都得引用几句毛主席诗词,引用率比较高的就有从这些“未发表诗词”中摘录的,如:“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狂魔让寸分”等。当时因江青提出“文攻武卫”的口号,引发全国性的“全面内战”。在追悼死者的大会上,如“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的诗句也经常被引用。由此可见,这些“毛主席未发表诗词”在当时是何等深入人心。
这些1966-1976年间流传的“毛主席未发表诗词”,今天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一、以后陆续正式发表,或经考辨证明确系毛泽东诗词
这包括1976年1月发表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久有凌云志”),《念奴娇·鸟儿问答》(“鲲鹏展翅”),《西江月·秋收起义》(“军叫工农革命”,这首词虽然1957年7月在一篇评论毛泽东诗词的文章中发表过,因非正式发表,影响不大;真正为广大群众了解,还是在1966-1976年间广泛传抄之后,后收入中央文献出版社《毛泽东诗词集》),《七绝·屈原》(“屈子当年赋楚骚”),《杂言诗·八连颂》(“好八连,天下传”)等。
流传本中有两首《七律·读报有感》。其一是:“反苏忆昔闹群蛙,喜看今日大反华。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神州岂此千般罪,赤县原藏万种邪。遍打全球侵略者,仅余此处一孤家。”这首诗虽然现在尚未作毛泽东诗词正式发表,但在1977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董必武诗选》中,收有一首题为《奉和毛主席读报有感七律一首》:“垂危阶级乱鸣蛙,既反列斯又反华。覆辙欲寻希特勒,来车曾遇卡秋霞。恶风纵使推千浪,正气终能慑百邪。可鄙叛徒多助虐,典见颜求宠作专家。”韵同义类,可定董老所和即此诗无疑。
流传本中另一首《七律·读报有感》的全文是:“托洛茨基返故居,不战不和意何如。青云飘下能言鸟,黑海翻腾愤怒鱼。爱丽舍宫唇发黑,戴维营里面施朱。新闻岁岁寻常出,惟有今年出特殊。”同样可以从《董必武诗选》中《奉和毛主席1960年6月13日读报有感韵》一诗的韵同义类得到可靠印证:“岁月徒令叹不居,徘徊歧路愿难如。总思铸戟为农器,无怪临渊羡庶鱼。幻术使青能变白。色盲看碧亦成朱。列宁遗教谁违背?阿Q精神又岂殊。”一个多月后,董老还写有一首《8月2日夜大风雨仍次居韵》的诗:“风狂雨骤逼爰居,黑夜涛声汹汹如。吠影反华惊百犬,投机似柏(作者自注:柏恩斯坦)喜双鱼。天下是非将大白,面前醒醉现微朱。谁持马列维真理?群众心中判别殊。”同样是韵同义近,亦可据此确定其为毛泽东诗作。
与现在正式发表的文字相较,传抄件异文不少,有的也还可备一说,如《七绝·屈原》的正刊本是“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其中“握有”流传本均作“未有”,则不仅完全可以讲通,且自有一番旨趣。因异文太多,举此仅作尝鼎一脔,恕不一一解析。
二、后来逐渐落实了原作者,证明确系“误传”的他人之作
首先,流传本中一首朱老总的《出太行》被误传为“毛主席未发表诗词”:“群峰壁立太行头。天险黄河一望收。两岸烽烟红似火,此行当可慰同仇。”《朱德诗选集》有载。
其次,山东大学高亨教授的一首《水调歌头》词,传抄本则以《阅林彪同志〈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后》为题,被误传为“毛主席未发表诗词”,这就是:“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洲风云,笔下有雷声。扫灭魔焰魅火,唤醒蛰龙飞起,挥剑斩长鲸。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 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天章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作,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
第三,1966-1976年间误传为“毛主席未发表诗词”最多的作者,当首推陈明远,据其所著《劫后诗存》的编者所指出的,多达19首,但据我看到的好几种当时流传的《毛主席诗词》油印本中确曾收入的,只有下面几首:(因油印本辗转传印,异文及文字错讹很多,加以作者陈明远也时有修订,下引各诗均以陈著《劫后诗存》的写定本为准)
1.《五律·春夜渡海》:“平生爱大海,披月趁风雷。脚踩惊涛涌,心追鸿雁回。千番战水怪,一笑见灯台。挥手迎朝日,火球花盛开。”
2.《水调歌头·归舟迎日出》:“星谱凯旋曲,水拍自由诗。琼花脚底飞舞,惊喜却痴迷。今夜携春同至,播下晨风万里,太白绣云旗。闪闪清眸子,霞染海魂衣。 透心亮,遍身赤,探穹低。胸涛奔涌呼啸,激浪与天齐。愿把此心炽烈,化为融融光热,四季赛春时。温暖流环宇,永世未终期。”
3.《沁园春·再访十三陵》:“百侣游踪,歌翻碧浪,舞引熏风。念平生所爱,红岩翠柏,少年壮志,海阔天空。水库情深,陵园恨重,血汗浇来春意浓。惊雷动,将山川洗净,笑引长虹。青春烈火正熊,春岂在温房草木丛?愿耿耿丹心,耀如赤日;铮铮硬骨,强似苍松。一往无前,万难不屈,偏向悬崖攀绝峰。仰头望,把红旗高举,直上云中。”
4.《七律·雷电》:“积云忽作闷雷声,雨弹光刀欲杀人。岂向瑶台追幻梦,还从烈火识真金。几枝玉叶化灰蝶,再度铁梅成赤心。稳似泰山同携手,陶然一笑友情深。”
5.《七律·别友人》(流传稿题作《咏志》):“树种安能伴井蛙,雄鹰送我海天涯。血飞星岛镇狂浪,汗涌塔丘化碧霞。风暴险关思闯道,冰封绝顶要开花。火旗挥舞冲天笑,赤遍环球是我家。”
6.《七律·跨东海》:“烟笼大海入氤氲,赤羽飞传时可闻。暮色重重已合璧,雁声阵阵不离群。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剩云。贯日长虹应起舞,笑看人字出乾坤。”
7.《七律·答友人》:“问君何日喜重逢,笑指沙场火正熊。庭院岂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似水柔情何足道,堂堂铁打是英雄。”
8.《七律·捷报》(流传稿题为《庆第二次核试验成功》):“长空又放核红云,怒吼挥拳显巨身。横眉南天震虎口,寄心北海跃龙门。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狂魔让寸分。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已有后来人。”
此外,陈毅同志去世后,陈明远的《沁园春·顽石》(“璞玉一方”)与同调的《悼陈帅》(“星陨朔方”)又以《悼陈毅同志》的诗题,作为“毛主席未发表诗词”在群众中传抄。
三、截至目前,既未作毛主席诗词正式发表,也没有落实为其他作者的“误传”作品
当日流传甚广,但截至目前止,尚未落实作者的作品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没什么“说法”的,有以下几首:
1.《七律·咏菊》:“不期青女忍相欺,老圃新枝竞吐奇。秋色不如春色好,西风漠漫撼东篱。”
2.《五律·咏梅》:“月下夜风寒,雪里梅花笑。春意侬先知,花开伊独早。频传天地心,岂论高格调。幽香寄深情,洁身非自好。”
3.《卜算子·悼战友》(一作“悼艾地”):“疏枝立寒窗,笑在百花前,奈何笑容难为久,春来反凋残。 残固不堪残,何须自寻烦,花落自有花开时,蓄芳待来年。”
4.《七律·读报》:“托洛茨基到远东,不战不和逞英雄。列宁竟撇头颅后,基督该拘大鹫峰。敢向邻居试螳臂,只怨自己是狂蜂。人人尽说西方好,独惜神州出蠢虫。”
5.《七绝·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云崖雾霭出英豪,激荡磅礴腾九霄。千钧霹雳轰河汉,万里风焰照天烧。”
6.《七律·忆重庆谈判》:“有田有地皆王土,无法无天是为民。重庆有官皆墨吏,延安无土不黄金。炸桥挖路为团结,夺地争城是斗争。遍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7.《西江月·赠天津团市委》:“国内蛙鸣鸟叫,国外锣鼓齐鸣。革命烽火满天红,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摧毁证据,更加守口如瓶。□□□□黄粱梦,瞒天过海不行。”
8.《清平乐·赠张志坚(天津市委书记处书记),观〈辟谣海报〉而作》:“白昼梦呓,满嘴胡放屁。叫人可笑又可气,滑天下之大稽。小口径上刺刀,叫人大牙笑掉。如何来上请教,不知是焊是铆。”
第7、8两首很像是1966-1976年间,批评那些对运动不理解,有抵触情绪的干部写的。如果这个猜想不错,涉及的当事者或能有较为精详的诠解。
另一类则有着各不相同的情况,各首分述如下:
1.《满江红·庆第一次核试验成功》(一名《双喜临门》)这首词虽也还没有落实,但有一个现象确实值得注意。这就是与陈明远的一首题为《满江红·庆贺粉碎“四人帮”》的词有很密切的关系,为了便于比较,特将两词对比罗列:
其一:
小丑下台应欢送,礼炮轰隆。
原子弹说爆就爆,其乐无穷。
十年丑史归尘土,一阵惊雷卷巨风。
笑老修大势已去矣,敲丧钟。
忆往昔,来势汹,众喽罗,腾起哄。
君不见,人民自古是英雄。
螳臂挡车千钧力,庄生梦蝶一场空。
看东方火炬赤旗舞,万里红。
其二:
小丑下台应欢送,轰隆礼炮。
普天下,红心朵朵,放声同笑。
一阵洪雷挥铁帚,百年青史增光耀。
狗丧家闻得葬钟敲,魂飞掉。
忆往昔,吠又咬,到今朝,蹦还跳。
似深秋蚂蚱,任它胡闹。
螳臂挡车糜骨髓,庄生梦蝶空心窍。
看羲和驾驭赤龙奔,凤凰啸。
仔细比较两作,“小丑下台应欢送”、“忆往昔”、“螳臂挡车”、“庄生梦蝶”等相同语句以及“礼炮轰隆”“轰隆礼炮”、“十年……一阵……”“一阵……百年……”、“丑史”“青史”、“丧钟”“葬钟”以及全篇结构思路的一致,如果说纯系巧合,恐怕是说不过去的。很有可能前词为陈明远早期写成并被误传为“毛主席未发表诗词”,后被弃置,在粉碎“四人帮”后写作后词时自然袭用了前词的构思及有关词语。这个分析是否正确,就得请陈明远先生赐教了。
2.关于批评郭老的两首诗。“批林批孔”时期,广泛流传据说是批评郭沫若的两首诗。一首五言诗:“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两湖一带用“先”尊称人,读音多将“先”儿化)一首是七言诗: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书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这首诗的作者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落实,但却真正是“误传”了一首据说是郭老得到上述毛泽东的《七律》后的《敬覆毛主席》的《七律》,这就是胡绳同志1972年7月在干校时写的《偶感》:“读书卅载探龙穴,云水茫茫未得珠。知有神方疗俗骨,难排蛊毒困穷隅。岂甘樗栎逃绳墨,思竭驽骀效策驱。犹幸春雷动天地,寸心粗觉识归趋。”(见1992年10月三联书店出版的《胡绳诗存》)可用为佐证的是《诗存》还有他1974年5月写的另一题为《两年前所作一诗误传出于某大家手笔答友人问》,该诗为:“拙句吟成偶自娱,悃诚稍借短章输。此身不是诗人种,鱼目何曾敢混珠。”此外,胡绳在给一位友人的复信中还说到这首诗的写作过程:“1972年6月我还在干校。根据规定要写一个三千字的给中央的‘检讨’,在我写的这份‘检讨’的末尾,就以这首诗结束。这个‘检讨’是写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看来确是送到了,因为否则郭老不会看到。不过这首诗是怎样传到郭老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叶永烈的《江青传》和不少其他作者的其他文章,还在以讹传讹地把这诗说成是郭老的。现在,是应该彻底澄清的时候了。
3.关于批评王光美同志的一首七言诗:《见王槐青碑文,怒不可遏,制匕首一只,投将过去,不投不快》:“忠义沛沛是碑文,为奠恩父王槐青。京津豪富荣至此,光美究竟爱何人。见碑思潮浮翩翩,血雨腥风呈眼前。革命郎儿遭迫害,光美爱憎泾渭间。”诗后有编者的注释:“该碑位于京郊香山,占地30.8平方米,修筑共花洋数千元,周围栽柏树38棵。碑高2.01米,台基高0.5米,碑文正中写‘先父王槐青墓’,上款写‘生于一八七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故于一九五六年七月十八日’,下款为‘子光复、光琦、光英、光起、光怜,女光初、光美、光平、光中、光正敬立’。1966年9月23日,首都三司红卫兵将其捣毁。”
王槐青,名治昌,以字行,天津人。是王光英、王光美的父亲。早年入北洋大学堂学习法律,毕业后入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商业,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工商部主事,1919年任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专门委员,1921年9月任出席华盛顿会议中国代表团专门委员,1921-1927年任农商部工商司司长,1927年后,执行会计师业务。抗战时期,日寇曾多次游说王氏夫妇出任伪职,均遭严辞拒绝,表现了高尚的民族气节。解放后,捐献50余间房屋,兴办儿童福利事业,1951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是党的高级统战对象。有人认为,与王光英、王光美被难是受刘少奇的株连一样,王槐青的被仆碑掘墓,也是受了刘少奇的株连。至于诗的作者,目前还难于确认。
除此之外,毛泽东的有些诗词,很早以来,在边区一些老同志中就有流传。像咏彭德怀的“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1937年丁玲到延安时,他写的《临江仙》(“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乃至更早一些的《1918年送纵宇一郎(罗章龙)东行(赴日)》(“年少峥嵘屈贾才”)等。只是彭、丁、罗当时都是被批判的对象,为避免消极影响,红卫兵们自然不可能去涉及这些作品了。
转自《南方周末》
|